王芗斋先生在四十年代答记者问时曾说过这样一段话:“人之本性是爱天然无拘自由之运动,一切本能亦具因势而发。如每晨于新鲜空气中,不用一切方法,仅使浑身关节似曲非直地向着天空,任意慢慢地运用,一面体察内部气血之流行,一面体会身外虚灵之争力,所谓神似游泳者也,而精神体质舒适自然,非但不受限制,而大自然之呼应,渐有认识。久之,本能发,而灵光见,技击之基础不期而自备矣。如总拘泥机械之运动,弄杖舞枪,求美观以为能武之荣耀!殊不知知识者见可作十日呕,诚冤哉枉矣,且终生不能领悟也。”王芗斋先生的这段论述和他平生的拳学主张一样,要求拳术练习者摒弃一切硬功、排打和固定的拳套,从自然灵性中去寻找、开发自身原有的潜能。
我已近知天命之年,痴恋拳道达三十余载。幼习外家拳械,二十岁以后转求内家,先后追随十多位老师学习各派太极、心意六合、形意八卦。八十年代后又迷上了大成拳。虽经明师几多示范、讲解、指迷,也体会了师友们千百次的发劲,同时也被发放得跌了无数个跟头,但终因自己以前所学驳杂,先入为主,积习难返,始终进入不了王芗斋先生所说的那种拳学意境。
去年夏季,一位在北戴河认识的朋友来信,说他老家的大山里有一位当年二十九军大战喜峰口时遣下的伤兵,可能是他和山里人相处日久,感情渐深,就一直再也没有出山。听跟他学过拳的朋友讲,他是怀着满腔热血投奔二十九军的青年学生,世居北京,得形意大成和杨门太极真传,很崇拜王芗斋、尚云祥和健候、少候杨家父子。
在朋友热心的陪同下,我进山拜访了那位徐姓老人。出乎意料的是,他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择荒凉而居、满身烟霞气的隐世高人,而是一位自然随和、不拘俗礼、不失天真诙谐的健谈老者。
他说他学过医,山里的医疗条件差,去医院要往返几十里山路,村民们有个小病发烧的离不开他。他也很愿为这方敦厚、憨实的山民尽献余力。
他说他伤好后的那些年,每天都坚持盘拳练功,练丹田抖擞,内劲突发。后来年纪渐老,往往自感气血不足,力不从心,就不再练那些内耗很大的发劲了,除每天站站轻松的养生桩功外,便是到门外的草地上舒筋展骨,无拘无束地慢慢运动。近几年反而觉得比五、六十岁时的精力还充沛,体内时常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流动物激荡,周身舒服异常。
每晚听老人讲史、论古,谈人生哲理,阐说玄机大道;每天跟老人站桩、走拳、推手、发劲,我忘记了人间的烦恼和山外的世界,渡过了有生以来最平静愉快的一个夏天。
有天我登琴台山去凭古长城遗址,回来的路上碰到十数株虬枝蟋桠,寿愈百年的老杏树,不少缀满黄灿灿熟杏的枝条已坠到地面。我折下一枝有数十只熟杏的枝条,心想带回去老人一定会高兴的。
翻过两座山岭,不觉已大汗淋漓,湿衣服贴在身上极不舒服。这时我想起了那个绿林深掩,山峰环抱中的碧潭。
刚转过崖头,我便看见了潭边石头上的一堆灰色衣裤,原来徐老也在这里野浴。他背对着我,枕臂半卧在水中的青石上,如一尊石雕。飞瀑直坠,激流如箭,水花在他的身上溅起落下,窜进山溪又匆匆流去。这时的徐老似已眷恋着青山绿水的自然灵性,深深地沉醉了。
我忽来童心,屏息蹑足以手中的杏枝与他的发际似触未触的刹那,老人已扭身折背,甩掌击出,杏枝如离弦之箭,随老人旋转一周后又从我面前呼啸而过,绿叶纷飞,黄杏崩射,由于巨震的缘故,我右胸如重捶之撞击,整个身躯顿时麻木,摇摇欲倒。老人这一乍动真如游龙折身,猛虎回头,臂起似蟒,目光如电。这就是一位八旬老翁倾刻间发力的真实写照!一瞬间我体会了真正的自然开合,天机之发动,也就是在这瞬间之中我顿悟了武之圣者王芗斋先生答记者问中那段话的深刻含意。水在流,山在静,数十年苦练之不可得于瞬间得之,我和身扑碧潭紧紧地拥抱着老人。
家里又一次发来了催回的急电,我不得不走,老人默默地牵着我的手一直送到谷口。临分手他只说了一句话:“这世上又少了一个掌劈红砖,指插铁沙的练武人。”
我走出大山,看见了公路,又回到了外边的世界。我心里默默地说:在有生之年,我一定以自己的努力,让尽可能多的练武人明白这一层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