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鹤年师傅是陈发科1928年初来北京传授陈式太极拳的第一批入室弟子。我和李鹤年师傅认识是在1963年,当时他叫李增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的“字”,大名叫:李鹤年)。那时市文化宫要组织革命故事演讲活动,要求各单位派文艺爱好者,普通话说得好的人参加。我是代表渭滨中学去的。李鹤年代表省建二公司来的。文化宫对这次活动非常重视。故事会每个星期六晚活动一次。每次开会前等人的时候,大家就在一起聊天,在聊天中,我和李鹤年师傅认识了,我们是老乡,都是北京人,所以更加亲密.李鹤年说话风趣,幽默,热情,开朗,在大家的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像。
那时他五十来岁,很精神,非常健谈。他除了有过人的太极拳功夫以外,还有很多爱好,有一次他单位的范老师给大家说,老李的京戏唱得可好了,以前在北京唱过堂会,还是票友呢。李师傅笑了笑说:不行了,现在牙都掉了,唱不好了,大家都说:唱一段, 让大家听听,于是李师傅就给大家唱了一段,还边唱边打着拍子,用手拍着大腿,作着动作,唱完后大家都拍手说好, 称赞他唱得太好了,他说年轻时在北京和一个姓杨的京戏名角是朋友.有的长句子要转很多弯“哼”半天,也唱不好,他告诉我说唱这个句子中间要换气,在什么地方换气都有讲究,说完他唱了一句让我们听。那时我才知道李师傅有唱京剧的爱好. 在故事会活动那两三年中,我们每星期都见面,当时我不知道他会打太极拳,我从小喜欢练拳,小时练过长拳,二十多岁时,遇到一个张姓的师傅,向他学了形意拳。
1965年我遇到拳友刘长兴,经常在一起玩,后来两人的关系处的非常好。1967年十月的一天,刘长兴对我说,听说省建二公司有一个陈式太极拳练的很好的人,你在那里有熟人没有?我说:有倒是有两个,不过那是几年前在文化宫讲故事时的故事员,他问我姓啥,我说一个姓李,叫李增耆,一个姓范,大家都叫他范校长,他一听高兴的说:就是他李师傅,你就领我去看看。下午六点多钟了,我和他一块去了,到公司一问,人家说在马路对面幼儿园。我们到传达室一问,那人用手一指说:他就在那挂白门帘的屋子里。我上前掀开帘子,只见李师傅正坐在窗下办公桌旁,我叫了一声:李师傅!他一抬头看见我,站起来就说:“项老师来了,快进来,请坐!”我们几年没见了,一见面很亲热,谈了这几年各自工作的事,相互寒暄了一会,我就把刘长兴介绍给李师傅。这样他们谈起练拳的事。刘长兴自我介绍说:我练的是陈式小架,想请教您一下,李增耆师傅非常客气,赶忙给我们沏茶,他们两人谈得十分投机。说了一会儿刘长兴说“我的拳练得不好,走一趟架子请李师傅指教”,李师傅说:那里,那里。你不要客气。
李师傅站在那边认真地观看刘长兴练了一路拳,等刘长兴练完,他们两人就谈起拳来。李师傅说,你们的掩手肱锤是那样打的,我们练的是大架,是这样打的,说着就打了个掩手肱捶,当时穿的是蓝色中山服,李师傅这一拳打出去“哗啦”一声响,好象旗子飘荡的声音一样,实在威风,我非常震惊。
他们说了一会儿拳架就推起手来,推了一下,刘说我不会。李师傅总是客气的说:"你会,你会!”。临走时李师傅问:你们平常在那活动?刘长兴说:“在东河堤,”李师傅说:好啊!明天是星期天,八点我到你们那去一起玩玩,说完互相客套了几句我就和刘长兴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八点去了,远远见他们已在那里,我三步并作两步的赶到跟前看他们在推手,只见李师傅说刘长兴这边你要注意,一会儿又说那里边要注意,推了几下后。刘长兴说我不行,跟你没法推,我怎么推都没有。他们就停止推手讲起拳来,李师傅给刘长兴讲了一些推手的方法。这时太阳也晒到头顶了,我们就回去了。以后, 刘长兴经常去李师傅那玩。七几年我到西安去看望李师傅,每次他都要问起刘长兴怎么样,还好吗?
后来刘长兴对我说李师傅是个高人,你跟他学太极拳吧。从那以后我才有向李增耆学拳的想法。可是很不巧,没多久,文革开始了,李师傅就被造反派抓起劳动改造了,过了一些时间我们一起去找他,幼儿园的人说人已被红卫兵带走了。从此我们就断了联系。
过了不久,刘长兴对我说:”老项,我找到李师傅的徒弟了,以后咱们一起玩”。我说:“好”,打那以后,我和刘长兴就跟着李鹤年徒弟阎海峰,唐宏志等在渭河的东河坝一起玩,练推手。我还跟阎海峰学了陈氏大架子,哪段时间我们基本上每天都在一起玩。
69年的一天,我在街上忽然遇到李师傅,他说他现在被下放到千阳农场,给单位当采购,平时在山里放牛,我今天刚下来,准备回西安家里看看。我请他到家去,他不肯,我们只好在街上找了个饭馆坐下。在吃饭的时候我问他:你在山上放牛有狼吗?他说:”有”,我说狼来了怕不怕?他说我会打狼,狼是“铜头铁背豆腐腰”,你就打牠的腰。我又说:遇到狗怎么办?他说:照狗的嘴上踢一脚,狗就会跑了”,李师傅说话特别风趣,边吃边谈,非常高兴.他还说,我现在当采购,每星期都要回宝鸡采购米面油盐酱醋和副食,上山的时候,我担着担子一路小跑,有些小伙子看见跟着我比赛,在后面喊:“追老头噢!”可就是追不上我,哈哈。”我们说说笑笑吃完饭。李师傅在困境下很乐观,一顿饭的功夫就给我讲了很多趣事,吃过饭和我匆忙我告别,坐火车回西安了。过了一年多,我在宝鸡又碰到他,他告诉我说已经办好退休了,现在就走。我赶快记下他西安家的地址,以便互通书信联系。
第二年“五一”放假,我带了一个拳友去西安看望李师傅,到家一问,李师傅老伴说:“上外面转去了还没回来,我说那我们就先去转转办点事,一会再来。过了一个小时,回到李师傅家里,师母说他到外面找你们去了,可能在小寨,我赶快去小寨,远远望见李师傅坐在一个小树荫凉下手里拿着草帽东张西望找我,我赶忙跑过去喊:“李师傅!”他站起来说:“你把老汉等得好苦呀!”我说真对不起,那就赶紧回家吧,他说,不行!你头一次来,我一定要请你!推让不过,我们只好去了饭店,李师傅挤到窗前买票交钱,我们两个人要拉他出来,他却说,怎么?要推手?我笑着说:不敢!不敢!李师傅说:那就谁排在前面谁买,把我们两人都推到外面,他去付的帐。
李师傅吃饭有一个好习惯,总是宁少吃不多吃。饭菜拿过来了,李师傅向服务员要了一个小碗,把碗里的饭先拨出一点,然后才和我们举杯饮酒。我和李师傅是朋友,说话也随便,我问李师傅:您为什么要把碗里的饭先拨出来一点才吃?李师傅说:“吃饭八成饱,到老胃肠好”。“以前我老伴家的有一个厨师说:他烹饪过许多大雁,发现雁嗉子都是瘪的,大雁日行千里,寿命还长,可能是这个原因,后来我记住了这件事,就养成这个习惯。别人都说我吃猫食,我的体重总是保持在一百斤以内,有钱难买老来瘦啊。这一番话几十年我都没忘。
李师傅虽然非常谦虚,尽管年龄大了,可一身正气,遇到坏人坏事一点也不含糊,他给我说过这么一件事。 一天在街上,正走着忽听有人喊:“来人呀,抓小偷!”李师傅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女同志在喊, “我的包让他抢走了”,顺着女同志手指的方向看,只见一个小偷抢了包骑着车飞跑,李师傅转身就追,几个箭步就追上了自行车,抓住那小偷的衣领一提,那小偷就两脚离地了,急忙喊: “老师傅饶了我,我下次不敢了!”这时众人围了上来,称赞李师傅,李师傅和众人一起把小偷扭送到了派出所。
李师傅重友情,乐于助人。我的姐姐患类风湿病多年,未能治愈,听说西安中医院能治这种病,我去西安打听,找到医院一问,没有床位。我想那就以后再说。我想既然来西安就到李师傅家看一看再回去,和李师傅谈起这事,李师傅答应帮我问问。回到宝鸡没几天,就来信说事情办妥了,我就带着姐姐去西安,李师傅和他儿子早就在门口等侯,亲自去办住院手续,安排好床位,才放心的回去。那时他已七十多岁,他这么大年纪还热情地为我跑来跑去,我真是感动,这件事虽然过去多年了,在我脑海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至今还历历在目。
后来我常到西安去看望李师傅,他给我讲拳教推手。李师傅性格开朗,风趣幽默,谦逊热情。学识渊博,引经据典,开口成章,他非常喜欢写字画画,字写的特别好。有一次他送我出大门,我抬头指着大门上的牌子《陕西省第二建筑公司》几个大字说;“那上面的字好像是您的字”,李师傅说:写的不好”我觉得李师傅太谦虚了,那几个字写的是真好呀,厚重遒劲,入木三分。
1979年我去西安出差一个月,住在西北工业大学,学校离李师傅家只隔一条马路,我到西工大去报到后,就去了李师傅家,说了我这次来西安出差时间长,离师傅家近。师傅很高兴,我说吃住都方便,这次想请您把陈式太极拳架子给我捏捏,李师傅答应了。那段时间我天天晚上去,师傅每天晚上给我纠正两三个动作,在我离开前把拳架全部捏完了。这是我学拳收获最大的一次。
1980年五月份我去西安看望他,李师傅见了很高兴,我刚坐下没说几句话,他就说要给我指点一下,那天他有点感冒了,我说您刚从外面回来,先休息一会儿吧,他说你来我很高兴,我的病就好了,我不累。于是就讲起来怎么练拳,(李师傅不论对谁讲拳,都是不烦其烦,孜孜不倦。)这时李师傅的儿子李霖,下班回来了,李霖一见我来也特别高兴,打了招呼后,脱了衣服就和我讲起拳来,告诉我练拳技巧和注意的事项,坦诚,热情。他老伴杨淑静(陈发科高徒杨益臣的妹妹)是个特别讲礼仪,热情厚道的人又是沏茶,又是做饭,对人非常客气,叫人感动。
饭后,我们在聊天时提起看电视的事,(当时物资匮乏买啥都要购物票,很不好搞票),我说:刚买了一台“日立牌”黑白电视机,李师傅说:“日立”牌子好,我说:你想买的话就,帮你试试看。回到宝鸡不久,我托朋友搞来一张票,我赶紧去帮师傅买好让儿子送到西安去了。李师傅见我儿子送去电视机,可高兴了。对他问长问短,爷俩聊得特开心 ,走的时候把钱交给我儿子,还一定要请我儿子到外面吃饭,他们在钟楼“德发长”吃了顿饺子席后,一直把我儿子送上火车站,他说:西安小偷多,你带着钱我不放心,要保护你的安全。直到我儿子上了火车他才转身回家。这事到现在我儿子说起来还深有感触,十分怀念李爷爷。
李师傅对朋友的情义难以用词语来表达,这台电视机一直用到晚年,后来,有了彩电,也好买了,孩子们要给他换个彩电,他不让,一直说这是项老师帮我买的,不换!直到师傅过世,我去他家里那台电视机还摆在桌子上。
89年我和我的学生一同去看望李师傅,我们买了些东西。在李师傅家做了几个菜,他高兴的说:今饭菜做的不错,高兴的拿出酒来说,今天咱们要好好的喝一下,李师傅是个很乐观,有风趣的人,我不胜酒量。我的学生就替我喝,师傅很幽默的说:那就罚你三杯,他拿起酒杯就连饮三杯。这天我们喝得特别开心。吃完饭我们就聊起天来,听李师傅谈论着青年时期在陈发科老师那里学拳的事。李师傅坐在沙发上,身子坐得端端的,两手平放在膝盖上同我们讲话 。显得很有风度。当时我和师傅照了一张像,留了个纪念。
李师傅八十寿辰那年,我和刘长兴与李师傅宝鸡的徒弟们一起去给他祝寿,他给我们讲拳教推手,我同他徒弟们一起与李师傅合影照相。(照片中间坐的是李鹤年,左起:李云(次子)、刘长兴、项如元、唐宏志(徒)、曹伟(徒)、闫海峰(徒)、任建明(徒)、李霖(四子)。
2009年是李鹤年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日,在西安举办了纪念会。邀请了西安市武术协会的人和很多各家陈式太极拳协会的人以及各界的武术爱好者,在会上有很多人发言,都说这套拳是陈发科公1928年早期的拳架,弥足珍贵,要我们一定要好好传承下去。在会上师兄弟以及他们的徒弟都表演了这套陈式太极拳,并相互做了交流。
2010年秋季我到北京看望姐姐,朋友李速腾介绍我拜见了李鹤年师傅的妻弟杨德厚老人(现任北京市陈式太极拳研究会的荣誉理事)。和他一起回忆起了很多李鹤年师傅的往事,不甚感慨。杨德厚老人对我说起李鹤年当年学拳的事情与李师傅当年给我讲的以及当年留下的录音内容相同,李鹤年师傅虽然人已仙去,而他的精神永存。陈发科1928年大架子拳式,由李鹤年和杨益臣(妻哥)二人在西安和宝鸡分别得以传承,实为一大幸事。一定要好好继承发扬,好好的传下去!
后记:我在这里衷心感谢杨德厚老人为我提供照片和讲述很多往事,也感谢闫海峰为我写这篇回忆录提供很多资料,特别感谢李速腾,除了把我介绍给杨德厚老人,还花了很多时间帮助我编辑和修改此文,在此我对他们表示衷心感谢!